一片广袤无垠的大陆。

和那些其他故事里的大陆一样,这里有山,有水,有森林,有平原,有沙漠,边缘也有一望无际的海洋将其包围。在大陆之上,有城市,有乡村,有集落,有联络它们的道路,有守卫它们的关卡,有瞭望它们的堡垒。

然而,一切造物都无法与大陆中心的那个存在匹敌。

那是一座塔,一座沧桑而古老的塔。传说那是神迹,自人类出现以前便矗立在大陆上,镇守这方土地;也说那不过是先民遗物,古老到被时间忘却,只剩它自己作为一切存在的证明。

它的塔基覆满藤蔓,犹如翠绿色的瀑布一般磅礴;它的塔身历经风雨而斑驳,而斑驳处却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。不过,从未有人看见过塔顶。不论阴晴,不论日夜,塔身仿佛直延天际,消失在视野的最深处。

这座塔俯视着这片大陆的一切。不管传说如何,不管人心怎样,它都为这片大陆所敬畏。即便是把一切当作儿戏的混混也会对它拜上三拜权当壮胆,更不用提那些虔诚的居民。

说来也奇怪,这座所有人举头即可看见的塔,却从未有人接近过。信徒说,那是神的领地,凡人不可轻易踏足;信徒还说,登上塔顶的人,即可走入神界。

不过从来没人想过要去登塔就是了。

倒不是说真的一点心思都没动过,但离塔最近的市镇也只能看见小臂一般粗的塔身,再靠近,那便是无人涉足的领域了。寂静笼罩着塔周的每一寸地表:滚烫的沙漠、阴翳的丛林、深不见底的峡谷、高不可攀的崖壁。正因朝圣之路如此艰辛,即使是最为出名的探险家也对它忌惮三分——还是因为他活着回到了城里而出名。其他的人呢?没人知道下落。

探险家说:“要想到达塔底,需要有天赐的好运、无畏的头脑、勇敢的心智、健壮的身体。神未佑我,我能回到此城已是荣幸。”

所以,也就没人再动过登塔的念头了。

但那个孩子除外。

他不是城里人,自然也没有城里人的那些条条框框。他不知道自己是谁,不知道自己从哪来,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去。举目四望,只有那座塔看起来近在咫尺。

“那不如去爬塔吧。”他是这么想的。

于是,他从离塔很远很远的荒野出发,沿着小径向前,朝着那座塔的方向走去。

一路上,他经过了不少风景。他有一双能发现美的眼睛:崇山峻岭、巨岩峭壁、连绵沙丘、无尽云浪……于是他走走停停,有时驻足远望,有时坐下休憩,有时兴致来了,就流连一番,有时觉得无趣,就快步向前。

这一路,他也遇到了不少人:有来往在镇子间、匆匆忙忙的商人,有家在城外、进城做工的壮汉,有扛着农具、下地耕作的农夫,有肩挎小包、头戴眼镜的文人……五花八门,形形色色。偶尔会有人注意到他,停下来问道:

“小朋友,你迷路了吗?”

“我没有,我是想去爬塔!”

他总是用这样一句听起来铿锵有力,却又奶声奶气的话来回答,听到这句话的人大多都笑了。

不过,小朋友嘛,大家大多都提不起什么恶意,顶多调侃两句。还有的人听到这句话,会蹲下来拍拍他的肩膀,揉揉他的脑袋,说些“努力哟,小家伙”之类的话。

有时,他也能遇到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们,多半是在某座城外不远的地方,举着花花绿绿的小风车、大风筝,或者拿着木偶相互追赶。他也会加入他们一起玩耍,用自己这么一路上攒下的不少小东西跟他们换上三五铜钱,再跑到不远处的茶摊要点吃的。

他走走停停,随随便便,衣食虽不丰盛,也别无它求,行程虽然漫长,也并非遥不可及,对他来说,也就那样。晴朗的晚上,他会找个小山坡躺着,看着星星出神,渐渐沉入梦乡;若是天气不好,他会找路边的小棚子住下。日日夜夜,风雨兼程,他就这样一点点,一点点地接近那座塔。


一声巨雷响起,打断了窗内讲故事的声音。

床上的孩子趁机问了一句:“那,那这个孩子,他不害怕吗?就,就像遇到打雷,要怎么办啊?”

讲故事的人想了想,说,“他应该也害怕吧,不过他都走过这么多地方了,想必即使是害怕,也难不住他。”

“那,那后面怎么样了呢?”


不过啊,孩子们的嘴可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。于是,人见人、家对家、街串街、城连城,从餐桌边、耳语里、课桌旁,逐渐到茶余饭后的谈资、街头巷尾的议论、见诸报端的趣闻,即使很多人都没有真正见过他,有一个小孩想要登塔的消息还是逐渐传开了。

起初,他还不知道这回事,只是发现来来往往的人里,逐渐有人对他投来不太一样的目光。后来,有些孩子和他一起玩,玩的时候问他“你就是那个想爬塔的人吗?”,他才逐渐猜到这一切。

之后,免不了一番询问,比如“你是从哪来的”“你为什么要爬塔”“你不累吗”“你一路上怎么过来的”,等等等等。有的问题是真心实意,有的却带点嘲讽挖苦。他其实没太在意,虽说这种多余的关注让他不免烦躁,但毕竟能被这么多人关心,也是一件好事。

他这样想着,离开荒野,踏进城池,再穿出城池,走上荒野中的小路。周而复始,循环往复,一个接一个,他终于抵达了那个离塔最近的市镇。

他走到城墙下的时候,晨雾才刚刚开始消散,太阳还没有从地平线上升起——前一晚太兴奋了,他干脆没有睡觉,连夜赶到了城门前。不过,城门要在第一声鸡鸣的时候才会打开,现在太早,他就坐在城墙边的一块大石头上,默默地看着连绵不尽的砖块,高大威武的城楼,流光溢彩的碧瓦,朦朦胧胧的天空……

他发现了五色的云彩,蓬松如棉花,团团围住远方的塔身;他凝望着绛紫的天空,澄净如洗,点点星光散布其间。突然,一只青色的大鸟从东方飞来,舒展身姿,似在天际游弋;在它身后,留下了一条闪闪发亮的尾迹,装点着璀璨的星空……

然后他醒了。一路风尘,他实在是太过劳累,倒在石头上睡着了。

日当正午,城门早已开启。他坐起身,揉了揉眼睛,从石头上跳了下来。门口的卫兵简单打量了一下他的身板,摇了摇头,也没有多加拦阻。他却好奇起叔叔为什么摇头,迟迟没有走进城门。卫兵叹了口气,不知道是怜悯还是无奈,晃了晃手里的铁枪,只说了一句“快走”。他嘟囔着嘴,走进城中。

不同于路上见到的其他市镇,这座城要更加繁华,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流沙般充斥着每一条街道,样式各异的楼屋像迷宫一样错落有致地生长。但最惹人注意的,还是坐落在城市另一端的宫殿,它恰好处在高塔前方,几乎与高塔融为一体。

他没有再犹豫,一步、两步、三步,四五步、八九步,他的脚步逐渐加快,甚至一路小跑起来。原本渺小的宫殿在他眼中不断放大:金碧辉煌的外墙、层叠覆重的塔楼、晶莹剔透的屋檐,阳光下,宝石和水晶熠熠生辉,折射出七彩虹光,仿若梦境。一道阶梯引他向上,阶梯很长,他有一瞬间以为这就是那座高塔,尽管高塔还在远方的远方。

他踏进了宫殿。穿过宫殿,就是前往塔底的道路了。殿内,信众正列队两旁,仿佛早已得知他的到来。璀璨斑斓的宫殿令他目眩神迷,一瞬间迷失了方向。恍惚之间,领头的信徒为他披上了银色的斗篷,中间的信徒给他戴上了翠绿的花冠,队尾的信徒帮他穿上了金色的羽鞋。回过神来,他已经走到了宫殿的尽头,信徒们正在他的身后,低下头,发出低沉有力的祷告。

他侧身看了看金镜中映出的自己,此刻的他,几乎成为了宫殿的一部分。他转回头,打开了通向塔底的大门,走出了宫殿。


“咚咚咚咚”,有人敲门。

讲故事的人把手中的故事书放在一旁,起身开门。雨声中,门外的人伸出手递过一个布袋。他接过,说了声谢谢,关上了门。

“是什么呀?”孩子问道。他打开袋子,露出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熊脑袋。

孩子兴高采烈地接过熊娃娃玩偶,把它抱在胸前晃来晃去,引得床边的挂灯一阵摇动。他伸手扶住灯柱,重新拿起故事书:“讲到哪啦?”

“讲到了……嗯……说他走出了宫殿,然后呢?”


一条青石小路在他的脚下向前延伸,消失在了密林深处。他迈出步子,走啊走,走啊走,张牙舞爪的树杈刮擦着他的肌肤,呜呜作响的阴风啜吸着他的体温。乌云密布的黑夜里,他蜷曲在背风的缓坡上,紧闭双眼;烈日炎炎的正午时,他跨过滚烫的黄沙,在绿洲中捧起一股清泉。深不可测的深渊前,一条破旧的吊桥挂在悬崖两端,他抱住两侧的绳网,任凭大风将他抛向高处;高不见顶的山崖下,一根浅浅开凿的小道曲折而上,他双手挂在石槽内,听由石粒敲击着他的脸庞。

但,不论他怎么往前,高塔始终很远很远,仿佛从未向他靠近。塔身依然如小臂般纤细,藤蔓在阳光下泛起刺眼的绿波。他两脚一深一浅,终于体力不支,摔倒在了地上。

不知道在黑暗中过了多久,他忽然感觉两耳风声不断,猛地睁开双眼:身下,一只青鸟正舒展双翅,载他向高塔的方向飞去。在破晓的阳光下,青鸟的羽边镶上了一层金光,在云海之中迎风航行。他紧紧贴在青鸟的背上,青鸟发出悠长的鸣啸,划破长空,和远方的高塔共鸣起来,奇妙的振荡往来于他们之间,和阳光的光晕逐渐合为一体……

阳光推开了他的眼睑。此刻,他正躺在花丛之中。身旁的银色斗篷早已褪去光泽,脚下的金色羽鞋也不再轻便如初,而原先戴在头顶的花冠,也已经与地面融为一体。他起身四望,周围是鲜艳的花海,各色花朵在清风中摇摆,青翠的露珠在花瓣间翻滚。而花海中央,团团围簇的,是那座古老的高塔。

塔并不很粗,也并不很庄严,除了直入云际以外,和一般的石塔仿佛没有什么区别。藤蔓绕着塔身一圈又一圈,一层又一层,沿着剥落的漆皮,沿着石砖间的缝隙,沿着古老木门的边缘,探进塔内。孩子推开木门,身影一寸寸没入塔内。

塔内的空间并不宽敞。一条阶梯沿着塔身螺旋向上,一道奇异的白光从正上方顺流投下。阶梯似乎永远也望不到尽头,他不禁怀疑起这座塔是否真的有顶,不过他想,反正随时还能下来嘛。

于是他走了上去,清脆的脚步声在塔内回荡。

嗒。嗒。嗒。嗒。嗒。

他逐渐数不清自己踏过了多少步,看不出自己登到了多高。

嗒。嗒。嗒。嗒。嗒。

塔内的微光不断摇曳、变幻,缕缕光丝在塔心游动、交错,逐渐织出一幅幅画面。他看到了启程时的小路,卵石滚滚,青草伴行;他看到了游玩踏青的孩子,手举风车,笑容洋溢;他看到了路边的小吃摊,绿茶凉水,糖人花糕;他看到了夜晚的城市,繁星闪闪,灯火通明。

画面忽地一转,他看到了高塔下的自己,沉思许久;他看到了正在爬塔的自己,步步向上。突然,他看到了正在急速下坠的自己,手足无措,在空中胡乱挥舞。他浑身一惊,下意识探出身体——此刻,他的身影与画面完全重合。他开始向下坠落。光线被他搅碎又连起,空气被他摇动又复原,而他却只在永无止境地向下坠落。

此刻,万丈高塔倒转成了深渊。他不知道自己掉了多远,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,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;他开始害怕,开始恐惧,开始后悔,开始怨恨;他思考起自己的意义,却发现自己什么意义也没有留下;他想要发出一些声音,却什么也说不出口。最后,他在一片虚无中闭上了双眼。

然后他睁开了双眼。

他发现身下是错落有致的石砖,他发现周围是圆形的护栏,他发现自己正处在星空之间,点点银光从身旁缓缓滑过,飘向远方。他小心翼翼地探出护栏,向下望去。

他看见了无边云海,手轻轻一推,便推开万里晴空;他看见了无垠大地,脚轻轻一落,便降下倾盆大雨。他听见了人们,听见了人们的喜、人们的怒、人们的哀、人们的乐;他嗅到了世界,嗅到了世界的美、世界的丑、世界的善、世界的恶。

他正在俯瞰这片大陆。他登上了高塔,他正站在塔顶。


讲故事的人抬头,发现孩子正紧紧抱着小熊玩偶,轻轻地睡着了。

于是,他也轻轻地合上手中的书,将孩子身上浅浅的被子盖得深了一些。

他悄悄地吹熄床头的挂灯,慢慢走到屋外。雨水从他的帽檐汩汩流下。

他披上围巾,撑开雨伞,将书夹在臂下,朝黑暗中走去。


从未见过这一切的孩子着了迷,在塔顶来回跑动,观察着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。每时每刻,这个世界上都有新的故事发生,他流连其中,如痴如醉。

他捕捉着每一个场景,记录着每一个故事。有的故事活了起来,有的故事随风消逝;有的故事和他的猜测一模一样,他哈哈大笑,有的故事和他的想法大相径庭,他睁大眼睛。

但,不论怎样的故事,总得有个结尾。

所以,最后,很久很久以后,他站在塔顶,写下了自己的故事。


“有的故事啊,其实不需要讲完。”

他喃喃自语,想起了高塔被推倒的那一天。



最后修改:2022 年 10 月 22 日
虽然点赞什么的确实没什么意义但是也可以点一个再走呗?(