写在前面：这篇文章是我第一次尝试“创作”的成果，是我向《科幻世界》的“校园之星”栏目投稿的作品。后来它过了初审没过复审，就此被尘封在记忆里面。

这篇文章从初稿到现在的这个版本，中间接受了无数人无数的点拨、指导、修改，感谢各位如此耐心愿意听我叨叨叨/对我叨叨叨的朋友。

白色的冰粒从云层中倾泻而下，疯狂地扑在他的身体上，不断发出细微的撞击声。

他的身体并未作出反应。如今的他早已对寒冷和炎热失去感觉，仿佛它们并不存在于他的概念中——的确不存在了，温度只是传感器上的一行数字，只要没有越过安全阈值，便不会有任何影响。

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——对他而言，“忘记”也早已成为过去。

半个小时前，他从单前辈的着陆舰中醒来，打开了舰门，踏上了这片被冰雪掩埋的土地。眼前的景象刺激着他的记忆中枢，唤醒了他这次苏醒前便设定好的待办事项：

优先级：最高-立即执行

内容：前往“核心”，执行“苏醒”指令，宣读114号决议

此时，他正身处一条山谷当中。

数据库对“核心”所在地的索引到此便结束了。安全起见，通向“核心”的实际道路只有单前辈一人知道。而他要做的，便是接替单前辈，完成所有人最终的愿望。

现在，他需要知道如何前往“核心”。

他接入了单前辈的意识。随着连接的建立，一片嘈杂的黑白涌入他的视野，一阵痉挛的电流爬过他的肩头。他明白，那是前辈意识中的茫然与痛苦。

他迅速调低了接入率，确保自己还能控制这具躯体。他眼前的映像清晰起来，身上的电流减弱了许多。他在单前辈的意识中搜寻，希望找到属于这片土地的痕迹。

如同本能一般，前辈的意识中弹出了一条指令：向前。这条指令一闪而过，如同钢针一般消失在茫茫大海中。前辈的意识开始抗拒他的读取，不过即使是这样，对他而言也已经足够了。

他试着从积雪中拔出右脚，但还没完全抬离雪面就停了下来。此刻，单前辈正在他的思维中咆哮。他无法控制，右脚在雪中僵硬地来回移动，划出一道深浅不一的凹痕。最终，他占据了上风。他身体前倾，右脚向前狠狠地砸去。沉闷的撞击声从雪坑底部传来，又被淹没在了风雪之中。

他继续向前走去。每踏出一步，他思维中的意识便愈发痛苦，愈加抗拒。他不能理解，为什么前辈会选择拒绝？但他没法思考。越是向前走去，前辈的意识便越难读取，他便越需要集中思维。他现在不能思考。他的身后，是两道正被逐渐填平的足迹，点与线的组合仿佛一条还未发送完毕便突然中断的电报，消失在了漫天飞雪中。

前方，山谷被一道冰墙分为左右两条小路，各自向远处延伸。他想要再一次得到单前辈的指令，但他思维中的意识没有任何回应。他重新调大了接入率，嘈杂的黑与白再次在眼前显现。在无数扭曲的面庞与痛苦的呐喊中，他隐约听到前辈的意识深处有着一丝回响：

右边。

他再次调整接入率，向着右边的小道迈开步伐。但这次，他的双腿异常轻盈，丝毫未受阻碍。他停了下来，思维中枢开始了评估：

前辈会反抗到最后一刻，就像他已经做过的那样。

他在误导我，但他露出了马脚。

左边。

他迅速调整方向，朝着左边走去。他的腿再次开始颤抖，如同他来时那样。

我是对的。

他迅速清理了这条由自己产生的无用信息，集中全部思维，如同一具木偶在山谷底部摇晃前行。他知道，前辈此时的抵抗终是徒劳，“苏醒”必须被执行。

他不再向前辈的意识寻求答案，因为答案自藏在前辈的行动中。他已经知道，在这样的条件下，前辈的意识无法进行更高级的思维活动，一切都出自前辈的本能。他只需要关注前辈对他动作的反馈，便可以知道下一步行动的方向。前辈越是抵抗的地方，他越要向前，而前辈越想去的地方，他越要避开。

在无限的挣扎与徘徊中，他一步一步向着自己设定的目标靠近，尽管他对这个目标还没有明确的概念。他只知道，那个他——不，所有人等待已久的时刻，将要到来了。

“身份验证通过。欢迎您，单前辈。”

他缩回自己的手指，上面构成前辈指纹的所有触点徐徐散开，消失在深灰色的外壳下。

两扇隐藏在积雪后的大门徐徐打开，发出隆隆的声响。

这里便是“核心”了。

几条有关“核心”的资讯在他的思维中迅速闪过。天灾肆虐后，所有剩余的人类全部集中在了这座沟壑纵横的小岛上。他们建造起一座防御设施，并在其中与天灾进行最后的搏斗。这座设施被称为“涅墨西斯”，简称“N市”。

大门在他的身后关闭，此刻，他便站在N市的控制中枢——“核心”当中。

核心保持着最低限度的运转，照明系统并未完全启动，为人类设置的通风系统也是刚刚开启。在昏暗的灯光下，核心的内部散发着幽蓝色的金属光芒。大大小小的控制台一字排开，上面的按钮和指示灯如同一块块宝石般熠熠生辉。

悬挂在半空中的屏幕组依次亮起，向他展示着这里的过往——他早已知道的过往。

尽管穷尽了全人类的力量，N市仍然无法抵挡天灾的破坏。在暴风雪突破了N市的第一道屏障后，“长夜”计划被执行，数十艘载着人类各行业最顶尖人才的飞船被送往太空。这些飞船在太阳系内停泊，发展，繁衍，直到飞船上的人类找到终结天灾的方法。随后，“苏醒”指令将被执行，所有留在地球上等待新生的人类将从冬眠中被唤醒，迎接崭新的未来。

长夜将尽，未来已来。

他摇晃着走向最靠内的控制台。这个控制台只有单前辈可以操控——他是“苏醒”指令的唯一授权执行人。

用户名：shan2237

口令：**

辅助验证代码：

[确认]

需要生物身份验证，请采集血样。

他将事先准备好的一管血液从左臂的储物槽中取出，将一滴前辈的血滴入采样槽中。尽管有些颤抖，但他仍将血样精准无误地滴入了孔隙。血滴顺着细管流入控制台内部，被其中的DNA检测器吸收，识别。

DNA采样检测通过。

身份确认：人类联合会最高行政长官：单 [据安保协议隐去全名] 。

注意：你将要执行“苏醒”指令。

由于资源的过度消耗，该指令一经执行，将无法逆转。

他并没有看完屏幕上弹出的信息便试着伸出手去。与此同时，一阵强烈的电流传遍他的全身。他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。

他继续向前探试，但电流使他的躯体扭曲起来。他把单前辈意识的接入率调至最低，却仍然不能使电流减弱分毫。

这是单前辈最后的挣扎，饱含着他的绝望与愤怒。

他没有继续犹豫，断开了与单前辈的意识连接。前辈的任务已经完成了，他本想让前辈和他一同见证这一刻，但他明白，前辈不可能看到这一刻的到来。

我很抱歉。

他在思维中枢中对前辈这么说道。随即，他对自己会有这样的反应感到惊讶，并把惊讶与刚才的四个字一起从思维中抹除。

不再像之前那样颤抖，他快速而平稳地伸出自己的手，触摸了控制台上的那个光点。

[确认]

核心的灯光尽数亮起，控制台后的舱门向两侧滑开，白色的雾气从中弥散开来。很快，舱内的球状载体停止发光，最靠外的两个载体首先被打开，两名人类代表从中走了出来。

“是单前辈吗？”男性代表在还未消散的雾气中问道。

“不是。我是人类联合会授权的信使，向地球上的人类宣读最新的决议。”他说，声音中没有流露出任何情感。

“‘苏醒’指令只有单前辈有权执行。”女性代表质疑。

“人类联合会通过决议授权我代替单前辈执行。”他的回复仍然平静。

“请宣读决议。”雾气散去，男性代表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这位信使。

“下面，我谨代表人类联合会，宣读大会第114号决议。”他的声音变得庄重起来。

人类联合会第114号决议

人类对于躲避天灾并与之反抗的计划已彻底宣告失败。“霍金”号科学飞船上的所有科学家已证明天灾的不可逆性与无尽性。因此，人类联合会调整了方针，将目标从“拯救地球与人类”修改为“拯救人类”，并以此提出一套崭新的方案。

人类将被赋予崭新的未来，成为在星海中自由翱翔的种族。

决议内容如下：

一、修改《人类联合会总纲》有关人类公民的定义为：经过升级化改造的全体地球自然人类。原定义下的所有人类公民自动失去人类联合会所赋予的一切公民权。

二、所有原人类公民均可选择接受升级化改造。其意识将被上传至机械躯体中，接受心智模块的训练与改造。心智模块将由“霍金”号舰载AI提供。接受改造的原人类公民将被自动赋予新的公民权，其原有身体将被彻底毁灭。

三、对不接受升级化改造的原人类公民，其意识将被上传至“真理”思维网络中。其原有身体将被彻底毁灭。

四、立即执行“苏醒”指令，向地球上的所有原人类公民宣读本决议内容。对地球人类执行决议二、三条的日期因技术性原因，待后续大会讨论后决定。

本决议由三分之二的投票人赞成，无需最高行政长官同意即可执行。

致人类精神。

2318年9月13日

听完决议后，两名人类代表——原人类公民代表陷入了惊讶与沉默中。男性代表稍微定了定神，向信使发问：

“人类已经发展出可以转移意识的技术了？”

“是。”

“飞船上的人类已经改造完毕了？”

“是。”

他的眼中闪烁着光芒，仿佛看见了某种希望。

一旁的女性代表开口问道：

“心智模块的具体功能是什么？”

“协助人类适应新的躯体，并删除其意识中的异常部分。”

“请定义异常部分。”

“原人类公民拥有的大多数情感、与人类联合会纲领所违背的思想等均是异常部分。”

她感到了一丝惊讶。

“为什么情感会成为异常部分？”

“情感将影响人类对自己决策的准确把握。”

她愣了愣，身体小幅度地摇晃了一下。

“什么又叫与纲领所违背的思想？”

“任何与纲领不同的、有损联合会共同利益的思想，均被视为违背纲领的思想。”

“你并没有解释清楚。你只是把刚才的话换了个说法。”

信使并没有预见到这个问题。他努力在自己的记忆中枢中寻找可用于回答的语句，但检索到的所有语句却如同过眼烟云，在思维中停留一瞬后便消失不见。

女性代表轻咳一声，继续说道：“举个例子，假如我不愿接受联合会的某些决定，这句话适用吗？”

在精确的定义下，信使迅速回答：“适用。”

“……为什么？我们不能保留自己的意见吗？”她的惊讶转变为了一丝不可理解和一丝愤怒。

信使察觉到了她情感的剧烈变化，决定暂不回答这个问题。他在记忆中枢中搜索着预先设定的应对文本。

她正要继续质问，却被信使的话打断。

“请相信，人类的精神将永存于世。”

“人类的精神是什么？”

“人类精神无法被定义。”

“那你有人类精神吗？”

“我自豪地拥有着人类最高尚的精神。”

“原来你还是个人吗？？”

她的怒火被瞬间点燃。在她看来，眼前的这一具钢铁躯壳已不再是精神的载体，更像是灵魂的棺木。

“人类并不由你定义。”信使几乎是立即答道。

她并没有听信使的回答，泪水夺眶而出。浑身颤抖的她右手握拳，砸向了身旁的屏幕。屏幕随着这次撞击摇晃起来，闪烁着蓝白相间的条纹，与一切格格不入。

她转头望向男性代表，两人相互对视。他眼中原本的光芒黯淡下来，如同破灭的希望一般。

“为什么……会走到这个地步？”男性代表缓缓说出这几个字，像是对信使发问，更像是对自己发问。

“这是全体科学家与飞船上的公民所达成的共识，只有这样，人类才能被拯救。”

“这种禁锢思想的东西怎么可能会被通过？！”男性代表近乎咆哮着喊出这句话。与此同时，他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。

“能回答一个问题吗？”

“请指明。”

“单前辈的下落？”

前辈不可能没有察觉这份决议后的疯狂与危险，可为什么？

短暂的沉默后，信使说道：“很抱歉，我无法向你们提供某些资讯。在你们的权限范围内可以了解到的是，前辈曾是一位卓越而伟大的领导者。但他错误地反对了第114号决议，拒不接受改造，并在‘意志’号飞船内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他的思维已经被保存，他仍将被人类历史铭记。”

两人再次对视。他们明白了一切。

飞船上的人类，已不能再称作人类。

前辈是对的。

两声枪响，两名代表应声倒下。

信使并未有什么反应。他早已把一切如实地记录下来，并向万里之上的飞船中发送了事件记录。然后，他走向了冬眠舱内部。

“下面，我谨代表人类联合会，宣读大会第114号决议。”他用着和先前一致的庄重语调，开始向整个冬眠舱中的生命体无休止地宣读这段文本。

外面，寒风呼啸，掩埋着这片似要苏醒的土地。